当设计成为禁忌
基甸
2016年1月5日,中国华中科技大学仿生机械工程研究团队发表英文论文,报道人手的卓越协同性生物机械设计特点,刊载在PLoS One(“公共科学图书馆一号”)期刊上[1]。3月2日,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的进化学者麦肯纳尼(James McInerney)在推特发tweet指责该刊发表这样的论文已经成为科学界的“笑柄”(”a joke”)。许多科学界人士和反宗教人士随后加入抗议,谴责该文关于人手是“造物主的设计”的表述是反科学的“神创论”论调,对该文的作者、审稿者和编辑大加挞伐。迫于压力,PLoS One期刊编辑部最终决定撤稿。这一风波被称为“造物主门”(”Creator-Gate”)或“上帝之手”事件(后者包含一个巧妙的双关),有评论者甚至感叹事件很快演变成一场“达尔文主义者的现代女巫猎杀(witch hunt)”。
这篇很快被撤稿的论文到底犯了什么样的滔天大“罪”,让这么多人如此愤慨和激动?这篇论文并没有抄袭或者数据造假等问题。它招惹众怒的“罪”,说穿了,就是被认为是为“智慧设计论”甚至“神创论”张目,犯了当今科学界的一个大忌。作者在道歉时建议可以把“Creator”(造物主)改成“Nature”(自然),但很多抗议、谴责的人士仍然不以为然。因为他们认为这篇论文的问题不光是误用了几个英文字,而是整篇文章(从摘要到正文到结论)的思想都是在讲“设计”和“奥秘”,违反了科学界的“行规”——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今天的自然科学研究都必须拒斥任何超自然的意涵而严守自然主义的哲学预设。这篇文章引起轩然大波,正是因为其“智慧设计”的蕴含犯了自然主义的大忌。
在“知乎”网站(国内的一个类似Quora的问答网站)有人怀疑这篇论文的作者是基督徒。但我看了很多英文的评论,都没有人怀疑任何一位作者是基督徒。迄今为止没有证据表明这个研究团队中有基督徒。而该文第一作者已经明确表示作者们是相信、支持进化论,跟神创论完全没有关系的。
这篇文章的作者和一些同情他们的人试图用中国文化和第二语言障碍来为文中的用词不当辩解,似乎也有点牵强。但一些科学界同行也指出,这篇文章的科学数据本身并无问题,有争议之处是在于对数据的解读。(这也说明其实科学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是绝对中立、客观的。即使科学数据有一定的客观性,对数据的解读也一定会受科学工作者的哲学/信仰前提的限制和影响。)有人指出,因为这篇文章是生物力学的研究,跟进化论本来就关系不大,所以其解读、讨论会更偏向人手的精巧而不是进化,是很正常的。这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只是(他们认为)不应该把其精巧归于超自然的“造物主”。
如果是这样,把Creator(大写的“造物主”)改成Nature(大写的“大自然”)是否就能减轻这篇文章违反“行规”的“罪”?从很多人怒气冲冲的评论看起来,可能还是不行——因为即使只是指出已有数据表明人手有“设计”的特质,就已经犯忌、违规了。在今天的科学界,进化论已成为绝对、唯一、不可置疑的正统,而且是可以用来解释一切的“万有理论”,自然主义已经成为科学界的范式,以至于谁反对进化论,甚至谁不用进化论解释一切,谁就是“反科学”,这就是“行规”。在欧美,科学界人士对这样的禁忌似乎远比在中国还要敏感。有位访问中国的美国学者曾说,在贵国,你们不能批评领导人,但可以质疑进化论;在我们国家,我们可以随便骂总统骂政客,但绝对不能质疑进化论。
当作为正统的自然主义进化论变成不能被怀疑的真理的时候,科学就可能变得像一般人对宗教的印象一样不容异己。“智慧设计论”对一些爱把宗教与科学对立的人来说就像中世纪宗教裁判所的人眼里的新教神学,他们从老远就闻到“异端”的味道。实际上对“智慧设计论”的封杀在美国已经几乎已经成为一种丑闻。几年前一位犹太名人(作家、律师、评论家Ben Stein)专门拍了一部纪录片“Expelled – No Intelligence Allowed”(《驱逐令——禁止智慧设计论》),就是揭露其中的学术不宽容黑幕的。如果你看过这部片子你就知道,这几位中国作者只是被撤稿,算是很轻的惩罚了。
关于这个被视为洪水猛兽的“智慧设计论” (简称“智设论”,英文为Intelligent Design,简称ID),《恩福》杂志在过去曾经刊登过多篇文章介绍。“宇宙万物背后有一位智慧设计者”在历史上早就是上帝存在的证明之一(尽管这种证明有一些缺陷和问题),但智设论是在二十世纪后半叶被提出来作为跟达尔文主义进化论竞争、用来解释生命起源的一种理论。虽然对达尔文进化论是否是解释生命起源最好的理论的质疑一直都有(美国民调年复一年的结果都表明大多数美国人不相信进化论是解释生命起源最好的理论),但智设论之所以能在廿世纪末产生相对深广的影响,是因为在达尔文之后的一百多年生命科学(生物学)研究取得了巨大的进步,特别是分子生物学方面的新发现,为进化论的解释带来更大的挑战。(笔者曾在普林斯顿大学听过智设论大将、《达尔文的黑匣子》作者比希[Micheal Behe]的演讲,并跟他有短暂的交流,他就是从事分子生物学研究的,是Lehigh大学的分子生物学教授。)
智设论的基本论点,是在自然界可以找到证据,显示宇宙和人类生命是经由智慧的设计而产生。其实智慧设计的证据也可以包括“宇宙微调”等天文学的新发现[2],但廿世纪的智设论在生物方面尤其突出,因为上世纪末的一些生物学的进展让一些学者(如比希)发现,生物中复杂而精妙的结构,无法用没有目的、完全偶然的进化来解释。“智慧设计”是一种更好的解释,而且设计的证据,可以经由实验来观测(就像这篇论文里关于人手协同性的研究)。针对智设论反对者“填补空隙的上帝”("God of the gaps”)的批评,智设论者回应说智慧设计的判断不是以无知为根据,而是从科学新发现已知的设计特征(如这篇论文中的人手的设计特征) 作为判断根据。
智设论被很多科学界人士看成是一种现代的“神创论”翻版,他们坚决反对把智设论当作除进化论而外的另一种解释生命起源的理论,反对在公立学校的科学课里把智设论跟达尔文主义进化论一起教授。2005年12月,美国宾州多弗法院判决,智设论“明显具有宗教的本质”,而“在公立学校的科学课上把智慧设计论作为替代进化论的理论教授给学生,是违反宪法的”。
中国科学界的主流,也是把智设论看成是“神创论的变种”。但中外学术界对多弗判决并非完全没有异议。比如当代美国最著名的哲学家之一普兰丁格(Alvin Platinga)就认为研究超自然的力量控制的自然规律的科学也是对另类自然规律的研究,也够格被称为“科学”,所以智设论应该被允许进入公立中学的科学课程。中国南京大学哲学系的蔡仲教授说:“方法论自然主义想在科学与宗教之间划出一条清晰的界线。然而,这种努力失败了,这不仅是因为其自身无法摆脱的形而上学自然主义的承诺,而且还因为它受到了来自后现代主义的解构。 ”[3]
学术界以外,一些美国人也对智设论有一定的同情和支持。小布什总统当年曾被问到关于公立学校是否可以同时教授进化论和智设论的烫手问题,他表示是否两者同教的决定应该由地方教育当局而不是联邦政府来做,但是他说他认为“两边的观点都应该适当地教授。。。这样人们才能明白这场争论是怎么回事。。。教育的部分目的正是让人们接触到不同流派的思想。。。”。小布什的回应,是诉诸美国人崇尚的“思想自由”、“学术自由”,我觉得蛮有智慧,一点都不笨。
作为一名有自然科学背景的基督徒,虽然我对任何具体的“科学神创论”或“智慧设计论”不一定完全认同,但是我跟千千万万的基督徒一样相信“起初,上帝创造天地”。我相信上帝的创造确实充满智慧的设计,无论是宇宙的微调、DNA的密码,还是人手的灵巧,都见证了上帝设计的伟大。自然科学期刊拒绝刊登或撤掉暗含“智慧设计”思想的论文,是他们的自由。但在另一方面,这篇论文引起的风波也把进化与创造/设计之争的本质揭示得更加清楚——实际上,这并不是科学与宗教的冲突,而是自然主义哲学(信仰)与基于圣经的基督教信仰之间的冲突。任何时代的科学研究都有其“主导范式”,科学家都受自己的高于科学的宇宙观、世界观、哲学和信仰的限制和影响。很多时候,即使在强有力的证据面前,科学家也常常不能真正做到“跟着证据走”(这本应该是科学精神的精髓),而是被自己的信仰预设“一叶障目”。“上帝之手”风波中一些科学界人士表现出的对“智慧设计论”的神经过敏让我们更能认识到这一点。
[1] 该论文题目为"Biomechanical
Characteristics of Hand Coordination in Grasping Activities of Daily Living",作者为中国华中科技大学的 Ming-Jin Liu,Cai-Hua Xiong,Xiao-Lin Huang及美国Worcester Polytechnic
Institute的Le Xiong。
[2] 基甸《宇宙微调——上帝创造的又一佐证》,OC微信公共号2016年2月19日
[3] 蔡仲《方法论自然主义能消除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冲突吗?》http://www.cssn.cn/zjx/zjx_zjyj/zjx_zjxll/201402/t20140218_966308.shtml
原载《恩福》杂志第60期(201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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