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是个数学家吗？
基甸
前段时间（本文写于2017年）网上流传一条“科学家发现上帝存在的证据”的消息，声称日裔美国理论物理学家加来道雄（Michio Kaku） “发现了上帝存在的科学证据”，而且加来认为“我们（人类）存在于一个由智慧者创造和统治的大自然中”。
著名科学家为上帝存在提供科学证据，本应该是让相信上帝的基督徒欢欣鼓舞的消息。但在据说我们已经进入“后真相”（post-truth）时代的今天，人们对网上的各种新闻的真实性的怀疑程度似乎有所增加。像这样比较有轰动效果的新闻标题也让我感觉对其内容应该先谨慎考查。
为了确证这条消息是否真实可信，我去网上搜索了一下。我发现这条消息原本是从一些科幻、东方神秘主义和类似新纪元运动的“灵性”（spirituality）类网站传出来的，然后也有一些基督教网站转载[1]。所有转载的相关消息里都有一个显得特别学术和高大上的词组，叫“primitive semi-radius tachyons”（“原始半半径超光速粒子”），说这就是加来老师找到的科学证据。但基督徒博客作者“马斯特”用谷歌搜这个英文词组，发现基本上所有结果都指向网上同一条“科学家（加来道雄）找到上帝存在的证据”的英文消息，但这个词组并没有在任何科学方面的网页上出现过。有人在加来老师的脸书上留言求证实，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所以这条消息多半是编造的假新闻。[2]
“一英寸长的数学公式”
这条消息中链接了一段题为《加来道雄：上帝是个数学家吗？》的英文视频[3]。这个视频确实是加来本人所讲。不过在这段视频里，加来其实主要是在谈数学与物理的关系。他说，在科学史上，数学跟物理曾经水乳交融，数学的发展促进了物理学的突破。但在约一百年前，因为朴拓学的出现，两者似乎开始分道扬镳。今天，现代物理学发展出弦论（弦理论）、超对称理论，似乎突然之间，物理学又反过来革新了数学。物理学的目标，是找到一个简洁的数学公式，打印在纸上也许不超过一英寸长，但却能够使我们统一所有自然界的力，这也就是即所谓的“万有理论”的数学表达。加来本人是研究弦论的。他认为这样的“一英寸长的数学公式” （one inch equation）的关键是超对称性，它最初来自理论物理而非数学，但它震惊了数学世界，也改变了数学研究：今天我们对宇宙本质的描述仍旧竟然可以是纯数学的！所以，加来说，从现代理论物理的角度来说，“上帝是一个数学家”，弦论的“一英寸长的数学公式”“让我们可以读懂上帝的心思”。作为一名理论物理学家，加来认为“上帝的心思”（the mind of God）就是具有超对称性的弦论，它是“宇宙的音乐，通过超弦在十一维空间产生共鸣”。
所以加来确实有用“上帝的心思”来形容弦论所揭示的“宇宙真相”，但他并不是在宗教的意义上讲到“上帝”。我也没有在这段视频里看到他讲大自然是“由智慧者所创造和统治”。所谓“上帝的心思”或“上帝是个数学家”，只不过是他对“万有理论”的数学表达的一个比喻性的说法而已。同样的比喻性说法，著名无神论物理学家霍金早已在他的《时间简史》一书中用过。该书结尾的最后一个词组就是“上帝的心思”，但那并不表示霍金相信任何宗教的上帝是真实存在的。我相信加来也是如此（他可能是借用了霍金的说法）。
关于“万有理论”，当今的科学界还有很大的争议。虽然加来对他自己做出贡献的弦论情有独钟，但有很多科学家批评弦论无法给出有用的和可证伪的预测，因而视之为一种伪科学[4]，所以弦论是否够格被视为一统天下的“万有理论”仍然是个问题，加来很可能是太过自信了。
加来道雄的信仰
加来道雄是美国纽约城市大学的物理教授。他不仅是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也经常出现在各种电视节目中，算得上是一名科普“网红”。他关于科学与信仰的言论很容易在网上搜到。我看了一些相关资料，发现他平时就喜欢谈论一些玄幻、神秘、“不可思议”的题目，例如平行宇宙、外星人、UFO等等[5]。他也是一位喜欢谈论时事和政治的科学家。他明确表示反对宗教极端主义，同时也反对道德相对主义，他常常也为民主制度和科技进步辩护。[6]
加来说他并不相信一个能介入人类历史、施行神迹、垂听信徒祷告的“人格化的上帝”，也不相信圣经是上帝的启示。他认为“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圣经的永生观点并无证据”，而圣经记载的地球年龄（根据圣经家谱算出来的时间为6000年左右）跟今天地质科学家发现的地球年龄（如大峡谷的年龄是数以百万年计）也不相符。[7]在被问及“为什么理论物理学家似乎都有很强的灵性”时，加来说：宇宙那么和谐有序，理性到物理学家竟然能够用一英寸的数学公式来准确描述，这并不是理所当然的。这样的公式从何而来？按照爱因斯坦的说法，“上帝”怎么创造宇宙，他是有选择的。如果我今天想当“上帝”，我就可以用数学公式来创造宇宙。 [8]
加来对宗教信仰的看法跟同为科普“网红”的极端无神论者道金斯等人有明显的不同。在一次跟道金斯同台辩论时，加来说，他相信人类具有追寻永恒和宗教信仰的“上帝基因”，而且即使科学能够解决“万有理论”的问题，大爆炸的背后是否有一个“推手”，弦论的背后是否有创造者，仍然是科学永远无法确定的问题。所以他认为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是人无法确定的，无神论跟有神论都没有百分之百的确据。加来说他的上帝观跟爱因斯坦的非常相似：他不相信“人格化的（personal）上帝”或圣经启示的“亚伯拉罕、以撒、雅各的上帝”，但他跟相信一个有秩序、和谐、美、简洁、优雅的“斯宾诺莎的上帝”，他相信宇宙的存在不可能只是“碰巧”（accident）。[9]
爱因斯坦的“上帝”
作为一名伟大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的宗教观和上帝观也常常被人误解。这可能跟爱因斯坦也喜欢谈论“上帝”有关。比如很多人都熟悉爱因斯坦“上帝不掷骰子”、“造物主深奥难明，但却无恶意”以及“没有宗教的科学是跛子，没有科学的宗教是瞎子”等等名言。很多人因此误解爱因斯坦本人的信仰。中文网上曾经有基督徒转发“爱因斯坦是基督徒”的谣言；有一个被广为传播的学生跟无神论教授辩论上帝是否存在的视频和故事，也把爱因斯坦的名字安到这位学生身上。
近来中文网上、新媒体上更是流传一篇题为《爱因斯坦临终惊天遗言曝光：宇宙中一切物质都不存在，唯有精神永恒》的文章，声称在一封最近才被公开的爱因斯坦写给女儿Lieserl的遗书中，爱因斯坦谈到爱与上帝。据说爱因斯坦在信中说，宇宙背后有一种生命力，那就是爱。爱是一种无比强大的能量，爱是光，爱是引力，爱是终极的“万有理论”；每一个人类个体都是“强大的爱的发电机”，爱是生命的意义，爱是唯一的答案，“爱是上帝，上帝就是爱”……[10]爱因斯坦这封“用爱发电”的遗书简直就像是一篇试图用现代物理为相信上帝的宗教信仰护教的文章了。但很遗憾，关于这封“遗书”的报道也是假新闻。复旦大学物理系教授施郁曾在知乎专栏撰文，用事实和分析令人信服地证明这封“遗书”根本就是虚构、伪造出来的假文章。[11]（且不说爱因斯坦显然不可能说出“宇宙中一切物质都不存在”这样的“鸡汤”式胡话。）
爱因斯坦确实不是基督徒或犹太教徒。他在1954年写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说：“你所读到的关于我笃信宗教的说法当然是一个谎言……我不相信人格化的上帝……如果在我的内心有什么能被称之为宗教的话，那就是对我们的科学所能够揭示的这个世界的结构的没有止境的敬仰……”[12]他也谈到自己不信犹太-基督教的“人格化上帝”的一些理由：“教会两千年来做了许多不人道的事……你只要看看教会在历史上对付犹太人和穆斯林的仇恨表现，十字军所做的坏事，宗教裁判所的火刑柱，当犹太人和波兰人在挖掘自己坟墓的时候，教廷对希特勒的默许。希特勒年幼时还作过圣坛童子……”——很明显，这些理由跟自然科学无关，而跟教会在历史中的负面见证（“孽债”）有很大关系。
但是爱因斯坦并不是一名无神论者。我们最多可以说他是一位不可知论者或自然神论者。爱因斯坦对宗教表现出相当的尊重，他本人也可以说有相当深厚的宗教情怀。（笔者曾在普林斯顿大学附近住过几年。在普林斯顿神学院的图书馆，可以看到爱因斯坦当年在神学院照的照片。当年他经常经过神学院，有时也会跟一些神学教授探讨终极问题。）作为一名科学家，爱因斯坦对科学的热忱也是其宗教情怀的一种表现。他说“我想知道上帝的构思。其他的都只是细节”。对相信“斯宾诺莎的上帝”的爱因斯坦来说，也许“上帝”就是自然（律），自然（律）就是“上帝”。但爱因斯坦曾说，“宇宙最令人难以理解的，就是它竟然是可以理解的”。可以用“一英寸长的”数学故事描述的自然律之真实、永恒、优雅、简洁，本身就让我们感动和惊叹，引发我们的宗教情怀。爱因斯坦既是物理大师，也是数学大师，但他说：“上帝不为我们那些数学难题而费心。他信手拈来，将万物合一（He
integrates empirically）”。我相信在爱因斯坦心目中，“上帝”也是一位超级天才的数学家。
上帝是一位数学家吗？
今天的科学家是否已经找到可以用“一英寸长的数学公式”描述的“万有理论”，科学家们似乎还不是那么肯定。但今天的物理学、天文学已经很确定地证实“大爆炸”理论和“宇宙微调”的存在。[13]宇宙具有精妙得无以复加的“智慧设计”特质，而“宇宙微调”是通过自然律实现的。上个世纪的无神论哲学大师、“无神论旗手”傅卢晚年转向有神论，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在思考自然律的问题时认识到，自然界不仅有规律，而且这些规律具有数学的精确性和普遍性，并且多种规律完美地组合在一起。从事自然科学研究的科学家首先必须相信自然律的存在和恒定（否则根本无法进行科学研究，所以科学家都是有信仰的人）。科学家们都坚信，宇宙在所有层次上都是完全理性、符合逻辑的。这确实是指向自然界背后有一位具有超然智慧和理性的设计者。[14]
基督徒相信这位“智慧设计者”就是圣经所启示的那位“人格化”的上帝。所以对基督徒来说，在这个意义上，说“上帝是一位数学家（或者物理学家）”是正确的。基督徒相信上帝确实是以超然的智慧“无中生有”地创造了宇宙万物。圣经说，“诸天借耶和华的命而造，万象借他口中的气而成”（诗篇33:6），上帝用他的话语（语言）创造了一切。不仅如此，上帝也“常用祂权能的命令托住万有”（希伯来书1:3），即用祂的话语持续地护理这个世界。我相信数学确实是上帝创造和护理万物所用的“语言”之一，但也许不是唯一的“语言”。比如生物学中DNA包含的密码也可以说是上帝创造生命所用的一种信息“语言”。如此说来上帝也是一位生物学家、遗传学家。其实上帝既是一切真、善、美的源头，我们也可以说上帝是一位智慧超然的艺术家、法学家、政治家……但这样的一位上帝，同时也是如圣经所启示的那样具有理性、意志、感情的有位格的上帝，而不只是用自然律定规宇宙、但却跟人没有关系的冷冰冰的数学公式。“亚伯拉罕、以撒、雅各的上帝”，耶稣基督所启示的上帝，确实不是自然神论的上帝或“斯宾诺莎的上帝”。加来道雄和爱因斯坦的“上帝”跟真正的上帝之间，还隔了一个十字架上的“道成肉身”。
原载《恩福》杂志第64期（2017年7月）
[1]例如《时代论坛》2016年10月消息 “著名物理学家加来道雄指科学证明上帝存在”， http://christiantimes.org.hk/Common/Reader/News/ShowNews.jsp?Nid=94645&Pid=1&Version=0&Cid=145
[2] 马斯特：科学证明上帝存在？http://tinyurl.com/jialai
[3]“Michio Kaku: Is God a Mathematician?”英文视频：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remlZvNDuk
[4]维基百科“万有理论”词条：https://zh.wikipedia.org/wiki/万有理论
[5]参《被禁止的知识》第一章“不可思议的物理——与加来道雄对话”，https://book.douban.com/reading/25728041/
[6] “When Even the Super Genius Michio Kaku
Lost His Cool”英文视频：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dGOrWmVMv8
[7] “Michio Kaku on Life After Death,
Creationism and Scientific Evidence of Geological Time” 英文视频：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sBp4D9dMU
[8] “Machio Kaku’s Opinion On God”英文视频：https://www.youtube.com/watch?v=0YOoRvNK5wk
[9] “Does the Universe Have a
Purpose or Meaning: the Debate”英文视频：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mkrI-K7yBo
[10] 《爱因斯坦临终惊天遗言曝光：宇宙中一切物质都不存在，唯有精神永恒》http://www.backchina.com/blog/261700/article-244734.html
[11] 施郁《“爱因斯坦致女儿的临终遗言”是真的吗？》https://zhuanlan.zhihu.com/p/20594001
[12]范姜群健《爱因斯坦的宗教观》https://zhuanlan.zhihu.com/p/25770773
[13]基甸《诸天诉说》https://zhuanlan.zhihu.com/p/21314543
[14]张军《用80年做一个决定》https://wethinker.com/2015/09/12/7882/
原载《恩福》第64期（2017年7月）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